陈平原钱穆的文学研究,不该以专业水准衡

现代学术的一大特征是专业化。时至今日,还说“一物不知,儒者之耻”的,不是天才,就是痴汉。承认“术业有专攻”,并非死守楚河汉界,选择适当的时机上下求索,左右开弓,这样聪明的学者大有人在。考虑到传统中国文史不分家,“史家”愿意“论文”,从来不会被低估,反而可能被高看一眼。

二十年前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王瑶主编的《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》,讨论晚清以降十七位研究中国文学的大家,其中前几位如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寅恪、胡适、郭沫若等,都是文史哲兼通,开一代风气的大人物。此外,顾颉刚的《孟姜女故事研究集》、傅斯年的《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》、范文澜的《文心雕龙注》以及邓广铭的《辛稼轩年谱》等,也都是史家谈论中国文学的精湛之作。那么,钱穆(-)讲述、叶龙整理的《中国文学史》,是否可放在此系列中谈论呢?答曰:不行,因其属于通俗读物,不像上述诸君在中国文学研究方面有所突破,值得专家认真对待。

叶龙整理的钱著《中国文学史》,前年在《深圳商报》连载,去年由成都的天地出版社刊行,发行状态很好,但媒体及学界的评价天差地别——前者热情拥抱,后者置若罔闻。我的立场居中,既不认同过度吹捧,也不主张完全抹杀。在我看来,这是一位历史学家偶尔客串讲授“中国文学史”课程的记录整理稿,不该以专业水准来衡量,而应主要着眼于课堂呈现、通才理念以及文化自信。这样,才能准确地为此书定位。

从讲演录到文学史

叶龙整理的《中国文学史》,并非钱穆第一种文学研究著作。作为史学家,钱穆主要以《先秦诸子系年》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《国史大纲》等在学界享有盛名。此外,还有很多学术史、思想史或文化评论书籍,“惟有关文学方面,仅有一册,名《中国文学讲演集》”(参见《八十忆双亲·师友杂忆》页,长沙:岳麓书社,)。这是钱穆八十八岁完成《师友杂忆》时的感叹。言下之意,这方面的工作,他本来可以且应该有更多的成果。大概是为了弥补此缺憾,第二年台北的东大图书公司刊行《八十忆双亲·师友杂忆》,同时推出了钱著《中国文学论丛》。

年香港人生出版社版《中国文学讲演集》收文十六篇,年东大图书公司刊行的《中国文学论丛》在前书基础上,添加了十四篇。这两册“文学论”,基本上都是演讲稿,“并没有一贯的计划和结构”,且因“听众对象不同,记录人亦不同,因此所讲所记,精粗详略各不同”,但作者对自家讲授中国文学的能力及水平还是很有自信的:“我曾在新亚讲过两年中国文学史,比较有系统,但我在冗忙中,并未能把学生课堂笔记随时整理改定。”(参见钱穆《〈中国文学讲演集〉自序》)半个世纪过去了,这整理课堂笔记的遗愿,总算由弟子叶龙代为完成。在这个意义上,钱著《中国文学史》的刊行,还是可喜可贺的。

收入《中国文学讲演集》的《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》《中国散文》《中国文学中的散文小品》,以及收入《中国文学论丛》的《中国文学史概观》《再论中国小说戏剧中之中国心情》等,都值得一读。除了这几篇文章本身自有佳处,还因其与钱著《中国文学史》有颇多关联。此外,钱著《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》(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年)卷一的《读〈诗经〉》《〈西周书〉文体辨》,卷二的《中国古代散文——从西周至战国》,卷三的《读〈文选〉》,卷四的《杂论唐代古文运动》《读〈柳宗元集〉》《读姚铉〈唐文粹〉》等,也都是在讲授文学史课程时略有想法,日后扩展成专题演讲或专业论文的。也就是说,从专业角度考量,钱穆谈论“中国文学”的精华,不在这册课堂笔记整理本中。

除了课堂讲授的特点,还必须考虑钱穆本人的学养与精力。年的钱穆,正为主持新亚书院事务忙得不亦乐乎。自年秋天创校,到年夏天辞职,加上此前亚洲文商学院一年,钱穆自称“亦为余生平最忙碌之十六年”(《八十忆双亲·师友杂忆》页)。看一介书生如何白手起家,与诸同道齐心协力,在兵荒马乱之际,为延续中华文明血脉而艰难办学,还是很让人感动的。这种工作状态,与三十年代在北大教书,每周四节课,客居汤用彤家,离太庙很近,经常在参天古柏下备课,“发思古幽情,一若惟此最相宜”(《八十忆双亲·师友杂忆》页),完全不是一回事。

虽说钱穆早年热爱文学,教过中小学国文,可长期全力以赴治史,无暇他顾;如今挑起讲授中国文学史的重担,近乎急就章,不可能有多少精彩的见解。明白此书的来龙去脉,对钱著《中国文学史》就不会过高期待或过分苛求。

钱著《中国文学史》共三十一章(含“绪论”与“结论”),从先秦一直讲到晚清,如此贯通性著作,没有长期积累,很难一蹴而就。此书学术水平不高,但作为散文阅读很不错。这么说,并非完全贬义。如今的文学史著作,部头越写越大,越说越复杂,知识传授很全面(准确与否不论),但大都不可读。钱著则相反,学术创见甚少,但好看,一口气就能读完,偶尔还会心一笑。钱著其实参考了不少他人著作,但从不声张;专业著作不能这么做,课堂则无所谓。尤其是讲文学通史,没有人全都了然于胸的,有所借鉴很正常。只不过以下这段话,因媒体的再三引述,把大家的胃口吊得很高:“直至今日,我国还未有一册理想的‘文学史’出现,一切尚待吾人之寻求与创造。”(钱著《中国文学史》第4页,下同)其实,钱穆只是泛泛而论,并非自我标榜;读者正不必自作多情,以为钱著真有此成就。

谈论钱著《中国文学史》,不妨就以第三篇“《诗经》”为例。讲中国文学史,《诗经》是重头戏,谁都绕不过去,很能考验讲者的学术水平及授课技巧。钱穆先从“《诗经》的话很美”说起,强调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”,确实“与西方荷马史诗之风格意境完全不同”。“‘杨柳’代表惜别之意有三千多年。树枝摇动有亲近之意,可以说,西方并没有如此传统的文化。中国三千年之古典文化,其简明乃有如此者。”(11页)接下来,略为解释什么叫风雅颂、赋比兴,断言《诗》三百篇“实即写物抒情之小品”(14页)。再引两句陶诗,还有陆游晚年山村写作,赞扬其好就好在天人合一。“吾人如欲了解此种诗境,必须先懂赋比兴,是到了天人合一、心物合一的意境,这与西方文学不同。西方之神性,乃依靠外在命运之安排,故闹成悲剧,如《铸情》(引者按:即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)。马克思要达到掌握自己命运,要打倒敌体,绝不能和平共处,故不会有天人、心物合一,亦不会有如‘好鸟枝头亦朋友’那样的诗。”(15-16页)为了说明什么叫“起兴”,钱穆又逐一讲解唐人张籍的《节妇吟》、唐人朱庆馀的《近试上张水部》、五代温庭筠的《菩萨蛮》,最后拉回到本篇主题:“所谓‘奇文共欣赏’,欣赏的心情等于第二次的创造。如‘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……’此诗对每一位欣赏者均可作出不同的创造,故永远是活文学。”(20页)如此吃重的一课,钱穆讲得很轻松,东拉西扯,听起来好玩,只是关于《诗经》的专业知识着墨太少。不谈政治立场,单从“授业”角度,这么教《诗经》是不太合格的。

一部中国文学史,当然可以有各种教法,轻重缓急之间,如何处理,就看讲者的能力与旨趣。课堂上的钱穆,喜欢中外比较,可惜外国文学非其所长,话虽说得有趣,但多不靠谱。另外,既然讲通史,元明清三代的小说戏曲,无论如何不该草草打发。只讲古典诗文而藐视小说戏曲,清末民初有过(如林传甲),但二十年代以后的课堂及著述,不太可能这么做。这本是明显的缺憾,可作者故作镇定:“小说戏曲这一类文体,在西方算是正宗,在中国则不然”(页);“诗文可以说是中国文学的正宗,这是客观的讲法,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等只是消遣的读物”(-页)。要真的认定《红楼梦》不值一提,那也是一种立场(尽管显得陈腐);但实际上,钱穆之所以这么做,除了自家没有多少研究,主要是看不惯胡适大力表彰《红楼梦》(页)。日后,在《中国文学史概观》(见《中国文学论丛》47-64页)中,钱穆大幅度调整,谈古代诗文仅占六页,而说元明清戏曲小说的竟有九页,只是在扬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而抑《红楼梦》《儒林外史》这一点上,还保留了自家的阅读经验。

钱著谈及诗歌部分,可谓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。以下这两段评语,说不上独创,但总算有点自家体会,且符合作者尊崇儒家的立场:“陶潜、王维和孟浩然三人都是田园派诗人。论性格,孟之性格在王之上,陶之性格更在王之上。陶诗变自孔孟,王诗则变自佛理而带有政治意识。陶渊明性格如虎,极为活跃,其诗更为可爱。”(页)“杜甫的诗不超脱,却是人生实用的,故其境界比庄子为高,庄子只是一位哲学家;陶渊明与屈原相比,陶为人退隐而不合作:故屈原、杜甫可说已达到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,而庄子、陶渊明则较次。”(66-67页)同样是满天星斗、兴会淋漓地“谈诗”,比起前辈陈衍,或同代人顾随来,钱穆明显显得隔,或曰“不在行”。

钱穆真正有感觉的是古文,这一点在《中国文学史》中看得很清楚。第七篇“中国古代散文”、第十四篇“汉代奏议、诏令”、第十七篇“建安文学”以及第二十三、四篇“唐代古文”上下,是较能显示作者学养与才华的[第九篇“楚辞(下)”谈文学的地域性以及地理名词考证,因作者原有相关论文,也能出彩]。这很大程度缘于作者早年的文学兴趣,以及教习中小学国文的经验。据钱穆自述,“自念幼嗜文学,得一诗文,往往手钞口诵,往复烂熟而不已”(《〈中国文学论丛〉再序》)。由韩柳文章入手,逐渐深入古典世界,最后成为现代中国著名的史学家,这一独特的治学经历,在《〈宋明理学概述〉自序》(见《宋明理学概述》,台北:台湾学生书局,年)中有更为清晰的表述。正因早年沉湎韩柳古文及桐城文章,日后虽转为治史,一旦需要讲授文学史课程,钱穆还是能有若干自家体会。

至于第十四篇表彰曹操写诏令文“挥洒自如,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”;“笔调任意挥洒,且带有俏皮而浪漫的情趣”(88-89页),其实得益于作者早年在厦门集美学校教国文时的发现。《师友杂忆》曾谈及发现曹操《述志令》的故事:“时余方治中国文学史有新得。认为汉末建安时,乃古今文体一大变。不仅五言诗在此时兴起,即散文为体亦与前大异。而曹氏父子三人,对此方面有大贡献。惟曹氏此文,不仅不见于《文选》,即陈寿《三国志》亦不录,仅见裴松之注中。故首加选讲。”(《八十忆双亲·师友杂忆》-页)此乃晚年追忆,并非第一手资料,但我还是认可钱穆的自述。

一个中学教师,从《三国志》裴松之注中发掘出曹操的《述志令》,由此悟出建安时期乃古今文体一大转变,并将其选作课文,确实很有眼光。问题在于,整理者叶龙为了表彰乃师学问,称“曹操在文学上之成就与特殊地位,实为钱师近代最早之发现者”(页),且在跋语里再三辩驳(页),这就有点过分了。因为,“文学贵能自觉独立,其本身即有独立的价值技巧,此即始于建安文学”(页),这样的大判断,明显不是钱穆从其服膺的儒家学说中能够推导出来的;至于“所以有人称他是一位改造文章的祖师”(89页)这句话,更是透露钱穆讲这两章时,参考了鲁迅的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》。

钱穆讲古代文章,确有自家心得;但为了让学生理解,借用若干新词,反而显得不般配。比如,钱穆推崇韩愈,称他是“中国散文作家之始”(页)、“数千年来在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第一流大文豪之一”(页),这都没有问题,遗憾的是不恰当地引入“纯文学”的概念:“古代的经、史、子虽亦可说是文学,但并非纯文学,韩愈在文学上的贡献是:到了韩愈,才从这批典籍变成纯正的散文,即成了纯文学。”(页)“纯文学”这个新词,从钱穆口中说出来,总觉得有些古怪。至于称“中国近数十年来一直搞纯文学的,可说只有鲁迅一人”(页),那就更是不知所云了。《中国文学论丛》中收有《中国散文》及《中国文学中之散文小品》两文,都在表彰韩愈,一说“散文确获有纯文学中之崇高地位,应自唐代韩愈开始”;一称“唐人喜欢写诗赠人,韩昌黎改用赠序和书札等,外形是散文,内情则是诗,是小品的散文诗”(见《中国文学论丛》68页、88-89页)。在我看来,后者更为妥帖——可见钱穆也在不断地自我修正。

课堂的魅力及呈现

从学术著作角度批评钱著《中国文学史》,明显牛头不对马嘴;人家本就是课程讲授笔记,不可能有多少创见与新知。只有将此书还原到年新亚书院的课堂,才能准确判断其得失。几年前我曾撰写《“文学”如何“教育”——关于“文学课堂”的追怀、重构与阐释》(初刊[香港]《中国文学学报》创刊号,0年12月;收入《作为学科的文学史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1年),谈及康有为、章太炎、鲁迅、朱自清、黄侃、汪辟疆、沈从文、顾随、钱穆、台静农等人的文学课堂,特别提及新亚书院的课程设置中,“文章”占很大比重,而且由院长亲自任教;“钱穆做出这一选择,或许有师资力量或学生趣味的考虑,但起码是对自家的文学修养很有把握”(《作为学科的文学史》页)。

为何要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呼和浩特白癜风医院
治疗白癜风什么方法好

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ejfashion.com/xmsbjj/7426.html

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下一篇文章: 没有了
  • 网站简介 广告合作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网站地图 版权声明